知識解放的途徑

回衝撞集第一期

知識解放的途徑-兼談社區大學的定位問題

詹曜齊

台灣的社區大學運動是近年來一股蓬勃發展的力量。從理論的醞釀開始,到目前,共有三十幾所社區大學可以正常運作、招生。這種驚人的蔓延速度,按一般運動的發展而言,可謂是空前的大勝利。對長期投入教改運動的人來說,更是理想得以實踐的最佳典範。一切正如黃武雄所規劃的那般,受地方政府首肯支持的社區大學,由於在經費上及場地的借用上有了些許方便,所以表面上得以蓬勃的姿態發展。但相對的,社區大學從成立、認證、經費等等,目前為止仰賴政府之處頗多,這使得它在發展上先天就受到了限制。有些地方政府藉行政程序的理由刻意迴避社運團體介入,有些則乾脆不出借所屬中、小學教室,迂迴保護私校承辦社區大學,且社區大學與地方議會的關係更值得討論。不論如何,在運作上與地方政府保持一個戒慎恐懼的心理「仰人鼻息」幾乎是社區大學目前不得不然的現況。

換句話說,社區大學運動是一個在體制夾縫中生存的運動,一方面他要留心避免自己陷入執政者的外圍組織,另一方面又得尋找自己的利基點來與資本市場上的各式補教業行近身搏鬥。

這裡所謂的利基點,換個通俗講法應該說是一個定位問題。如何確立社區大學的定位似乎是一個已然成型的悖論。之所以存在,導因於它的曖昧屬性。因其具有開放性形象的前提,讓「定位」成了一個帶有強制的貶詞,也基於對定位的畏懼,開放性的理解就成了較無爭議的選擇,甚至是政治正確的決定。一批以在全國各地發展社區大學為目標的學者所組成的「全國社區大學促進會」就舉辦過數次類似議題的研討會。或許由於社區大學的理念問題自黃武雄提出後,少有人再由實際的操作過程進行深刻的檢討,雖然各校招生簡章仍紛紛標榜以「公民社會」為社區大學的總目標,但不論從課程內涵或偶有出現的幾篇由公行學者所撰寫的文章外,幾乎沒有「全國社大」共同同意的方向與作法。所以,與社區大學猛地發展,慶享成果的同時,避免這個運動的早夭(或消失於龐大的政府體制中),似乎也成了參與這個運動者不得不面對的現況。

在過去的一篇文章中我曾經提到黃武雄的「知識解放」一說其實帶有為社區大學定位的基調 1。可惜的是此後我所見到談社區大學運動者大都著眼於社區大學在國家體制中的位置,而鮮少碰到知識解放的問題。公行學者急於以理論定位社區大學或許有其行政上現實的考量,如學歷上的認證或經費補助有較好的條件等。但我以下的陳述就正要指出,這種放棄經由知識解放的立場來思考社區大學定位的作法,更可能是過早的棄械投降。它在近處的缺點當然是促使社大課程的步向庸俗化 2,而遠處的缺點則是一個未形成人民心聲的運動不可能在政府既定的體制上爭取到什麼有利的位置。

在我的理解中知識解放才是為整個社區大學定位的關鍵位置,不管現在或未來討論到這一點的人都不可避免的要進入這整場關於定位的論述中。首先,我想指出目前社區大學在課程安排上所面臨的真實狀況,再由這裡推演出知識解放的內涵。

根據黃武學的構想,社區大學的課程應該分三部分。分別是學術課程、生活藝能、社團等。學術性課程目前幾乎是社區大學招生最困難的科目,撇開學員選課時的功利傾向,如偏好英語、電腦等實用性的課程,光是目前的學術性課程中,就很難避免出現嚴重的科層化問題。例如心理學、醫學等原來學院裡的課程,或美術、音樂等都易流於教科書式及技巧性的傳授。即使授課者察覺到學員的適應問題,往往也將問題核心理解成學員原本的教育程度,或上課時所用的語言是否淺顯易懂。但把一門原本充斥生硬拗口名詞的課程用民眾所能理解的語言去傳授,這種學院簡明版的知識就是社區大學對知識解放的理解嗎?

黃武雄的社區大學理想中,反菁英主義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動機,在他的理解下,知識相當程度的隔絕了知識階層與一般社區大眾的關係,同時也成了知識菁英們的優越感來源。問題是,如果所謂的知識仍然是學院的、殿堂的,而只是以淺白的民眾語言來傳授,這個知識的本質並沒有受到挑戰。換言之,在社區大學的推波助瀾下,知識可能以一種接近民眾生活的語言來傳遞。但我們接下來要問,這樣的把知識白話化解決了什麼問題?或者是令我們憂心的情況發生,社區大學在面對知識科層化的問題時並沒有動搖到他的根基,反而讓他流傳得更為快速 3?

趙剛在一篇引薦「社會學的想像」 (the sociolgical imagination)的論文中這樣描述他所謂的「結構性的知識」:

在現代社會,每一個人或每一個群體的社會存在都受來自生活力及經驗以外的諸種結構性力樣的制約,人們如果要創造歷史,主導變遷,就必須探知最大範圍的結構性知識(即,對整體的知識)。(引自台灣社會研究季刊39期,195頁)

結構性知識的推廣在目前社區大學的狀況下有可能起著發酵的作用。因為這樣的知識是對社會整體的瞭解,而不會只是術語、黑話(或白話了的黑話)。例如黃武雄認為,開生活藝能的木工課,縫紉課,是要推展一種小而美的生活觀。我想黃武雄的話進一步來推演應該是說,學習作自己日常生活所需、所用的食物、衣著是一種抵抗資本主義大量化、工業化、拜物的狀況。但我要接下去問,什麼樣的木工課、縫紉課可以達到這種目的?社區大學的生活藝能課與職業訓練課程的差距在哪裡?我認為最大的差距應該是社區大學有足夠能力把這些生活藝能課收編進「整體化課程」中。讓學習木工、縫紉、飲食課程的人確實瞭解這些行業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下的意義,而且教授的課程也不應該是職業訓練那一套,而是回復一種與生活相近的創造力,否則學員從中學習到的就只是技術。

黃武雄認為請來工匠授課有助於居民互相學習,並且工匠於社區大學授課,獲得尊重,可以拉近彼此的階級距離。但我認為,社區裡的工匠到社區大學授課是否能使階級距離有所改變,這包含在一個更廣大的意識型態之中,問題的中心不是由誰來授課,它仍然必須放在整體知識的架構下來考量,否則科層化的大問題依舊無解。所不同的是,原來僅存於學院中的「新企業家」(米爾斯 2001:104)如今收編的範圍更大,設若黃武雄的樂觀實現,在社區大學的範疇中將連原本自主性較高的工匠都進入這個科層,成了「快樂的機器人」(米爾斯:184-190)。)米爾斯(C.Wright Mills)這樣說:

新巧技術堆積的背後意義是:使用這些儀器的人並不瞭解他們,而發明這些儀器的人對其他東西所知甚少。因而,大致而言我們不能將技術的昌盛做為人類品質和文化進步的標誌。(米爾斯2001:190)

放回社區大學的現況來談,這些把工具、把技術當成目的的生活藝能課程正在重複一種鞏固既有體制的主張,當他們在內容放棄與社會整體做結合的同時,無論如何強調技術或形式的進步,所得到的都僅是對工具、對生產力的花樣更深的迷戀而已,這樣的生活藝能課程絲毫沒有達到經由知識解放來達到社運的理想,因為它對技藝的理解不是一種與社會整體相關的知識。

菁英思想表現在知識上有另一層意義,他不只是獲得的途徑遭受少數人把持,只允諾於特群菁英擁有而已,更可能是形成一種現存社會的文化現象。詹明信從哈伯馬斯那裡借「合法性」這個詞來做如下的解釋:合法化是指某種有組織的社會秩序中總含有一定的國家化的權力。而主流文化制度的形成,得到社會的認同當然也是一種文化合法化過程,這是佔統治地位的意識型態的基本作用。反菁英思想,在層次上有沒有意圖動搖到這裡來?黃武雄理解嚇得社區大學所採取的策略是稀釋化 4,知識對他來說是以一種中性的角度來描述,而不帶任何立場。這樣去看知識解放會不會把問題停留在普及化,而放掉文化合法性這個可以更深刻鬆動宰制關係的議題 5?

對此,趙剛提到米爾士對知識份子的呼籲,要求知識份子對自己的處境進行「社會學的想像」,雖然,米爾士的召喚是針對社會科學工作者成為民主的公眾。但我把他借來理解社區大學的知識解放,在對社會整體的理解或嘗試與黃武雄的社區大學終極目標接軌,應該都是一個較為可行的方案。在這裡,一個類如米爾士所稱「公共智能器官」(趙剛 2000:221)的角色,可以是社區大學定義自己的目標,米爾士這樣說:

這種思想促使我們將社會科學想像為一種公共的智力工具,關注公共議題、私人困擾以及潛存於二者之下的時代的結構性趨勢,將個體社會科學家想像為我們稱之為社會科學的自控社團中的理性成員。(米爾斯2001:196)

社區大學從理論醞釀開始就一直緊扣著社會運動,即使今天各校的理解、作法不一,但公然反對的尚且沒有,它的歧異點出在對自己的運動形式,而不是運動概念。在作法上,例如公共論壇,在目前都還是各社區大學的隱藏性課程範圍,我們應該與之溝通的是,有沒有可能在它因課程導致的定位危機產生之時引起討論,找出社區大學對知識的看法,從而在課程中設計出來。作為一個社區大學的參與者及文學課程的設計者,米爾士以下的說法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振奮:

社會科學家作為文科教育者,他的政治職責就是不斷的將個人困擾轉換為公共議題,並將公共議題轉換為他們對各種類型個體人文上的意義。(米爾斯2001:203)

我相信一個更細緻的對話關於知識解放,在目前社區大學的狀態中是必須且是當務之急的。當社區大學必須面對評鑑(這是政府權力的變形?還是延伸?),且評鑑的結果還依項列出建議(如建議維護廁所乾淨),末了還按等級排名。這些動作有意的強調社區大學的發展有一定的規則(誰來定?),那麼對可能影響社區大學整體走向的規則就我們必須計較。我們瞭解,一個使社區大學進入科層組織的計畫也許正有意無意的在成形,於此同時社區大學有沒有一套原生於自身存在的理論來讓自己免於被收編,這不只急迫,或許也正是社區大學定位自己的必要。

參考書目

黃武雄,<經驗知識與套裝知識>

<我們要辦什麼樣的社區大學>

趙剛,2000,<社會學要如何才能和激進民主掛勾>,<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三十九期,頁191至237

米爾斯,2001,<社會學的想像力>,北京,三聯書店

1 李鴻瓊曾對整體化知識提出質疑,認為這是大敘述對差異壓制的形式,我在「後現代社區大學的商榷」一文中曾提出不同觀點。在意義上,我認為社區大學對知識的看法是影響其訂位的最主要元素,尤其在操作上,這是最可能產生直接效應的著力點。

2 台北市自馬英九上台後的幾所社區大學課程傾向幾乎是一面倒的向技藝性課程投降。臺北縣由私校所成立的社區大學也表示過他們不可能走社運路線。但這些學校仍舊擁有社區大學這個招牌的所有好處,尤其是經費部分。

3 在我個人最悲觀的理解中,當社區大學主導的科層化普及至民間後,將是一個與國家現代化進程的共謀,屆時社區大學極可能搖身一變成了保守運動。關於這層面的理論,可以導引出另一條線來討論,我在這裡的提出仍以知識解放的可能性為主。

4 稀釋化也表現在學歷的認證上。當然,學歷在社會上的作用與知識有著千差萬別的功能。

5 社區大學的自然科學課程對現代化、發展理論等有沒有在意識型態上做好足夠的反省?這當然也包括醫學、地方文史 —- 等狀似獨立且互不相干的學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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