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身而過
擦身而過
板橋社區大學學員 陳彥蓉
我提著簡單行李,孤獨走在墨黑色夜空下。早習慣每次租約到期,換居所的麻煩。因此我常常丟棄物品(除了書籍與 CD ),不是我沒感情,而是不忍它們隨我浪跡天涯(除了那封信)。
此刻我進入新居,傢俱具全,這樣省事,毋需費心打理,也不必投入太多情感。將僅剩的幾件衣裳往衣櫃裡一擱,準備至樓下尋找今天的第一餐。
站在大樓門口左右張望,有些無措感。最後,眼眸定在一面黃澄澄大招牌上,視線穿越車水馬龍,透過玻璃牆面瞧見店裡煙霧裊裊,人人坐在高角椅上煮食各式食材。紅燈轉換成綠燈時,快步越過紅塵路,駐足在火鍋店前的我準備進門填充薄弱腸胃時,被背後冒出的人影著實嚇好一大跳,一位穿著赭紅色夾克,紫藍棉褲的伯伯,張著血盆大口,對著我微笑說:妳好。恍然間我忘記怎麼答話,呆呆盯著伯伯嚼檳榔的嘴,我有些害怕笑笑點頭,迅速按下電動門進入火鍋店。
隨後伯伯與我在火鍋店相遇,我和伯伯相對,火鍋店不大,想不聽旁人對話很難,因此,很快地我便得知坐在他兩旁的是他的哥哥與嫂嫂。哥哥嫂嫂很安靜,倒是伯伯大口吃肉,大聲說話,要不就站起身,與所有人閒話一番。店裡的客人似乎習慣這樣的嚷嚷,對他的態度熟悉又陌生。
我有些羨慕伯伯的自如,有些恨自己不爭氣的眼睛,熱氣騰騰的火鍋,紛紛亂亂的食物,霧化了我的心緒,想起了她,生命如此 …… ,不該是這樣呀!人生該如鍋裡美好瑰麗之融合,該如沸騰湯水灼熱地延續至自然停止,而她的青春只趕上伯伯三分之一便 ……
我的湯似乎鹹了點,因為我送上自己的哀默之淚。
離開火鍋店,回到大樓。坐在中庭花園吹著徐徐涼風,風的氣味若無痕跡地在鼻息間呼吸,閉上眼睛,腦袋放空,冷不妨打了個噴嚏,睜開眼睛,又見血盆大口,伯伯嘻笑的說:喂喂!感冒。我勉強對他笑笑,還是有點害怕的趕緊上樓去。
第二天陽光金閃閃遍佈整個台北盆地,我卻懷著濃濃的鼻音,疼痛不堪的喉嚨外加欲裂的頭疼,微微喘著氣,準備向醫院報到,診治身上的病毒。出門前又看見我想整棟大樓的人都認得的伯伯。看著他正與照顧花草的工人不知說些什麼;工人沒答話,他逕自拿著澆水塑膠管往花叢裡灑。工人笑笑搖搖頭,還是沒搭裡他。可他老人家可玩得開心呢!
穿過花園,伯伯又與我打招呼,向他揮揮手,出大門前,遇見 房東 太太,詢問我昨晚還好吧!我點點頭。 房東 太太眼角瞥一下伯伯,經她略述,使我知道伯伯的故事。他的哥哥嫂嫂在往生父母千萬叮嚀下,照顧有輕度智障的伯伯一輩子。我回頭望向伯伯,看來他快樂地活在自己搖出的天空裡 …… 歲月、光陰,在伯伯臉龐上,無痕地走過。
與 房東 太太分手,散步到醫院就診。醫院裡,黑壓壓的人群,使我有些卻步,但今天我是這裡的一員。掛號小姐給我一個悠久的號碼-五十八號。往內科門診一瞧,沒有任何燈號顯示,顯然地醫師並未開始看診。選了個座位,看看周圍的人,全面無表情,這樣的氛圍真是冷到最高點,還好,重感冒使我嗅不到醫院裡慣有的藥水味,否則生理病痛加上環境的冷冽,我想體內細菌可能頓時增加好幾倍。
醫師來了!燈亮,開始陸續有人走入診間。正想閉眼休息,等那該死的五十八號,我看見一位中年男士,推著輪椅緩緩過來。中年男子與我比鄰而坐,輪椅就在他跟前,上面坐的老伯嘴巴歪斜,流口水時,他嗯嗯啊啊的發出聲音,中年男士便掏出手帕為老伯擦拭。老伯大概重感冒,鼻涕直流,滿臉紅通通,男士不斷地為他擦口水、擦鼻涕。我想這位男士應是老伯的兒子。不知何時老伯困難地轉過頭,眼光與我碰個正著。我心驚極了,那清澈的瞳孔,熟悉的臉模 ……
我想起當年那棟現在應已斑駁的樓,與我旁邊舊了的人。
那時初出社會的我,任職於一皮件公司的財務室。管理員伯伯固定每月末上樓收管理費,伯伯非常喜歡與我說話,二、三分鐘可辦好的事,他總可拖上半小時。尤其伯伯嗓門宏亮,且每次說的全是當年年輕時,如何又如何(伯伯是刑警幹員退休),剛開始這當年勇令我不耐,算帳數鈔票都來不及,誰有心思聽這些。可漸漸地我竟習慣伯伯的當年勇,那有著伯伯年輕時無可抹滅的記憶經驗。我把它當成像在讀偵探小說般,越聽越有興味。有時伯伯剛好休假,換其他伯伯上來收管理費,反而我還覺得有些失落,說故事的大嗓門怎不見了。
愛美的我幾乎把每月的薪水全奉獻在各大名牌旗艦店,除非必要開銷,否則絕對吝於多花費一毛錢。恆常地午間用餐休息時,總是往公司樓下的便利商店買包價格最便宜的泡麵,將麵塊放在自己常備在公司的大碗裡,飲水機裡的熱開水一沖,簡單一餐就此而過。雖然如此,但我非常能享受麵香氣,因我會有更多餘的錢去成就我自認為圓滿的快樂人生。
伯伯每每看我又提著泡麵經過大樓櫃檯前,總是叫住我,然後塞給我悉心裝好的蘿蔔悶牛肉外加水果。我由剛開始的推拖至理所當然的接受,久了!我以為這是應該,我私藏自我的愛,漠視溫暖,連慢慢感動的能力都消失,只顧著自己的美麗,只顧著與同事逛街、旅遊、談男朋友。
這樣地忽視直到我認識了她,直到她的世界短暫出現在我的友誼國度裡,我整個心靈起了海嘯般的化學變化,這才開始認真觀察、關心相干與不相干的人們。
我離開皮件公司,轉換工作跑道(其實薪水較多是主因),在我心裡只需向老闆提出辭職信,不必和任何人報告,包括伯伯。
我在一家代理多家國外航空公司的旅行社,任職票務櫃檯,每天忙著開機票,常常連肚子餓是什麼感覺,都忘了。星星閃閃在天空發光時,拖著疲累,回到遙遠無比的住家(這居所離上個公司很近,離現在的公司卻太遠),打開冰箱,有東西就吃,什麼是食不知味,我終於明白。洗完澡,頭髮未吹乾,便倒頭夢周公去也。最後我決定搬家。
我來到一個只出租給女生的宿舍,離旅行社非常近,每天我可緩慢踱步至公司。這宿舍共有六間套房,我在走廊最後一間,六號房。
在這租屋而居的女孩,都是上班族。大家平常忙碌於工作,見面交談機會少之又少。
一個偶然,我的胃不舒服,請假在宿舍休息。打開房門,準備至樓下港式粥品店買白粥,解決我的午餐。走在長廊上,略聽見音樂聲,待走近整層樓的大門處,一號房門稍稍敞開,這時音樂聲非常清楚,房裡的女孩獨自左跳右跳,就在她一個轉身,看見了我。那訝異的表情,似乎我是什麼鬼怪似的。後來才知她以為今天整個宿舍應只有她一人白天在家。她說:上班累了!請假一天在家休息,沒有特別理由。
那天之後,我們成了朋友。下班不累時,彼此會聊天,關心生活,關心上班情形。不過假日我們會各做自己的事,晚上回來時,才會到對方房間打聲招呼,這是一種知道有個朋友在那裡等著,需要你去溫暖經營的友誼。我不知為何自己貫有的冷漠,貫有對朋友嚴重選擇的習性會因認識她而改變,緣分吧!也許。我常這樣想著。
幾個月後,她利用公司特休,告訴我要至大陸旅遊。她出國前一天夜晚,我在她房間抱著薰衣草枕頭,賴在床上,聽她譏哩呱啦說個不停,她是個活潑的女孩,我聽著聽著,竟睡著了。第二天起床上班時,桌面上留了一封信,她已前往機場。我笑笑,趕緊回房間,準備上班。
十天後,傳來一個我怎樣也無法相信的噩耗,她死了!就這麼簡單三個字,『她死了』!大陸公安很快的結案,以跳火車死亡,草草結束與我一樣年輕的生命。
我無法掉淚,我無法參加她的喪禮,我無法置信躍動的生命一下轉為千萬抹細灰。我搬家了,帶著那封信,隨著房屋租約不停地搬,順道棄守我的憂傷與孤單。
紅色燈號亮起,五十八號。進入診間,三分鐘解決的快速診斷,是慣例。走出診間,我和無法說話的老伯相視一會,隨即轉身離去,不是我不願意面對老伯,而是我覺得這樣的對待,是對老伯的溫柔。我已想起他的確是當年嗓音宏亮的老伯,時光毫不留情穿梭在他臉上,皺得讓人不忍。
回到住家大樓,進入中庭花園,那位輕度智障的伯伯依然坐在那兒,只是檳榔離開他的嘴,這時他口裡嚼的是麵包。我走過伯伯身旁,準備入電梯上樓,伯伯問我:吃飽沒?心想:好大的聲音。我點頭又搖頭的走了。
換下居家服,隨便煮碗麵吃,服藥後,打開窗戶吹風。又是個烏黑的夜晚。由上往下看,花園裡有些散步人群,智障伯伯換了位置坐,跟大樓裡的小孩玩得樂不可支。這時有人拿飯盒給智障伯伯。伯伯馬上大口吃得津津有味。隨後又瞧見大廳警衛,拿瓶飲料與香煙給智障伯伯,伯伯很自然的接過手,笑嘻嘻的。
我看見伯伯的哥哥嫂嫂回來,伯伯尾隨兄嫂進電梯前,大聲向花園裡的人揮手再見,之後消失在電梯門裡。
中風的伯伯,輕度智障的伯伯,我與他們擦身而過。而她,我霸道的想著天堂有間咖啡館,她會若守護神般睇著我,我得好好用盡力量活在塵土滿揚的凡間,有一天,我和她在天堂咖啡館相遇,如果可以 ……
摘下一片窗檯上的玫瑰花瓣,紅艷艷的花瓣好似告訴我:愛是給自己最棒的禮物。
呵!恍然回首,驚覺自己的青春擦身而過,可心裡彷彿開了一株玫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