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夏娃與潘朵拉的果園

回衝撞集第二期

<走入夏娃與潘朵拉的果園>

訪法國第一座女性圖書館 Bibliotheque Marguerite Durand

林瓊華

法國女性史學者米歇爾‧佩侯(Michelle Perrot)去年曾以與兩個小女孩對話的形式 , 撰寫一本女性史童書《很久很久以前 , 女人的故事 …. 》(Il etaits une fois… l’histoire des femmes )。在第一章「夏娃,你是誰?」開頭,即以羅浮宮收藏,讓‧庫桑(Jean Cousin)創作於1550年左右的Eva Prima Pandora 1為講解的素材,從西方聖經中的夏娃與希臘神話中的潘朵拉入手,作為敘述女性史故事的開端。在西方文明中,夏娃與潘朵拉是人類史上「第一位女人」的象徵,但出現的形象似乎都給男人或世間帶來災禍。長久致力於女性史論述的米歇爾‧佩侯在這本小書裡,分別從知識、身體、戰爭、女性公民(Les Citoyennes)、勞動與學校等十個主題,時跨中古世紀迄今,闡述西方女性在歷史中所遭遇的各種處境,並提出性別平等與正義的反省。這本深入淺出的精采童書,其實可視為十多年前,由喬治‧杜比(Georges Duby)與米歇爾‧佩侯兩人主編,在法國出版的五大冊西方女性史巨著的迷你童書普及版。而我第一次讀到這本小書,便是在巴黎十三區的瑪格麗特‧杜虹(Marguerite Durand)圖書館,也是法國史上第一座正式以女性專題為收藏目標的公立圖書館。

走入這座創建於 1931 年的女性圖書館,確乎走入一座夏娃與潘朵拉的豐饒果園。當年夏娃在伊甸園裡被警告禁食的智慧果,猶如潘朵拉的盒匣內猶存的希望,女人們在此辛勤勞動,用自己的氣力播種、耕作,終於創造了眼前這座蓊蓊鬱鬱,樹椏間結滿希望果實的林園。

1864 年初,生於布爾喬亞家庭的瑪格麗特‧杜虹,正是這座果園的催生者。她曾是劇場的女演員,但更重要的是她之後的記者身分。廿七歲,與眾議員丈夫仳離的杜虹,離開原先任職的新聞報,進入費加洛報,並開闢了一個《通訊》的專欄。 1896 年,報社派她去採訪第一屆國際女權會議,並要求她寫一篇幽默性的報導文章,但杜虹拒絕了。她認為,有多少婦女正熱烈期待著輿論對女性處境的確切回應,但顯然眼前的媒體無法適當反應婦女這個情況,於是杜虹決定創辦一份能為婦女喉舌的日報。翌年,刊物《福隆德》(La Fronde)2誕生,從草擬計劃開始,自撰寫、編輯到經營管理等,皆由女性一手統籌包辦。在長達七、八年的出版工作中,十幾位女性在這份刊物上貢獻了她們的才華,並也促成法國女性史上的幾項創舉,諸如使美術學校錄取女性、婦女參與國會討論、女性可接受榮譽勛位,以及女性可登上律師席等等,每個足跡都是一個里程碑。在持續的記者生涯裡,杜虹於 1905 年創辦《行動》(L’Action),接著又於 1909 年創辦《新聞》(Les Novelles)。 1907 年,她組織了一個促進政府成立女性勞動者機構的會議。 1910 年,她開先鋒地組織女性參與立法委員的選舉,自己並成為巴黎第九區的候選人。直到 1927 年,在她六十三歲之際,並代表社會共和黨(Parti republicain-socialiste)參加地方市鎮議會的選舉。

杜虹晚年投入有關女性受僱者與女性勞工的運動,並創建了數個印刷排版女工的工會。她的行動力旺盛,組織能力尤佳,慷慨而熱情的特質,使她從早期推動世界性的女權會議,到後來創辦阿尼耶荷動物公墓(Cimetiere zoologique d’Asnieres)等,其先行者的進步與勇於開創的精神,鮮活地為她的時代刻劃了一個令人難忘的女性主義者形象。

然而更具體留世的貢獻,是杜虹長期關心並蒐集與女性歷史相關的各種資料與檔案,她對女性的社會角色,以及女性在各領域的表現所留下的足跡,向來極為注意。也因此,在六十七歲這年,她將畢生蒐集的女性史資料全部捐給巴黎市政府,也促成了全法國第一座公立女性圖書館的誕生。杜虹擔任了第一屆館長,直到一九三六年春天過世為止,享年七十二歲。

這座以瑪格麗特‧杜虹命名的圖書館,收藏近四萬冊自十七世紀以來,與婦女議題相關的法文與外文書籍、宣傳小冊。有關女權資料的內容包括歷史、專論學說、女性會議資料、女性社運者的傳記,以及立法方面有關婚姻、育兒、人工流產、妓女等法令史料。另外有關宗教、藝術、科學、社會、兩性關係等,也在蒐錄範圍。此外,有關女性議題的各種博碩士論文也收藏眾多,特別是十九世紀起由女性創作的文學作品,在數量上特別豐富,舉凡詩、小說、戲劇,乃至私人日記、傳記、書信,以及寫給年輕人的書籍等等,都是館藏重點之一。另外,館內也有超過一千種以上的女性研究方面的期刊,主要集中在十九世紀下半葉與二十世紀,是館內十分珍貴的史料。目前訂閱中有關女性議題的法國與外國期刊也有一百二十多種,其中與研究特別有關的期刊,自 1967 年起還有分析摘要的整理,對研究者而言十分方便。在各種職業婦女的自傳上,舉凡作家、藝術家、科學家,乃至女性旅行家、女記者、女性政治人物等,館內也有超過四千份以上的收藏;再加上超過三百份以上如詩、小說、戲劇等作品手稿、三千五百多份古代與現代有關女性主題明信片的畫集,四千多張前兩個世紀有關女性主義者的留影,一千多張古老與現代兼具的海報等,甚至有關女性的雕刻與雕塑作品,也在館藏之列。在這座佔地並不大的圖書館裡,其豐富的收藏真真令人嘆為觀止。

目前這座果實累累的林園裡,一如當年,所有在園內看守灌溉的園丁也一律為女性。落座半圓弧度的座位區後,待填好所需的書單資料送出不久,年紀約莫五十多歲左右的媽媽級服務員們便會親切地將書籍送到讀者的座位上。倚坐園內安靜的樹蔭一隅,翻讀一頁頁西方女性在長征的旅程中步履維艱的拓荒史,彷彿還聽得見風雨拂掃群樹的嗚咽,而那一顆顆垂掛枝頭的果實裡流動著的汁液,仍傳來陣陣女人們曾經的悲鳴與歡呼。

這使我無法不想像,在千山萬水外的島鄉上,曾經,上個世紀的老祖母們也以她們的勇敢與堅毅,從尿布與標語、鍋鏟與筆桿、廚房到街頭,一畦又一畦地鬆開未曾翻耘過的惡土,播下婦女解放的第一顆種子。近百年前的努力,使今日身為同性的我們有了一片覆蓋的綠蔭。近年來,台灣以社區營造為名的計劃不少,婦女運動也曾有階段性的收穫與成果。然而我們除了民間的「女書店」之外,從未敢想像能以公部門的資源與力量,來催生一座專業女性圖書館的可能性── 一座不計貧富,不論精英,所有願意傾近的老百姓們皆可得其門而入的公共性圖書館。而這當然也意味著,我們尚有努力與進步的不小空間。

回到法國的歷史,我們看到,儘管有瑪格麗特‧杜虹這樣的女性主義者,早在上個世紀初年不久,便曾大力推動婦女參選,但法國婦女第一次正式行使投票權,卻是逶迤曲折地直到 1945 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際,這樣令人驚訝的紀錄,足以使人想像,即使在所謂第一個發表人權宣言的國度,其女性同胞實現公民權的路途都如此坎坷,台灣起自二、三○年代的婦解思想,七○年代才開始重新起步的婦女運動,歷經八○到九○年代的一波波戰役,解嚴歷史只有十多年的今天,在眾多女性的覺醒與打拼下,卻已然有了今日眾聲喧嘩的成績,或許,我們應能審慎樂觀地悄悄期待,此時,未來,以及未來的未來,在更多對女性處境有所覺察與反省的心靈裡,在不斷朝向自由與解放的共同渴求裡,一座洋溢著海洋氣息的熱帶島嶼林園,將因凝聚女性更大的共識與交集而有期待的可能吧!

1這是法國第一幅大型的裸體畫,畫中斜倚的裸女彎著的右臂下枕著一顆骷髏頭,左臂則纏繞一條細蛇。是讓‧庫桑(Jean Cousin)取材自聖經的夏娃(Eva)與希臘神話的潘朵拉(Pandora)所創作的女性形象。

2杜虹等人創辦的這份刊物名稱,與法國 1648-1658 年反專制制度的「投石黨」(La Fronde)政治運動同名,有繼承其改革精神自居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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