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蚤居在半嶺路上

回我們眼中的世界

我的蚤居在半嶺路上

板橋社區大學學員 潘?

彷彿還摸得到午后陽光照射過的餘溫,我那一間石砌的小屋仍在山坳裡等著我的撫觸。

十幾年前,與老公抱著一個對山林對野外的夢想,我們回到我的家鄉 — 侯硐 買了間鄰居的空屋,忘了是花了一萬元還是兩萬。那是一間臨溪而面對遠山的小小的石屋,當時女兒小小的,兒子還在我的肚子裡。猶記得二哥前來幫忙整理時,我們在他的頭頂上發現一堆小小的跳蚤,從此我們稱這間石屋為「蚤居」。當我們望著門前屋後大叢大叢的野草嘆了口氣說:「這真是百廢待舉呀!」天真的女兒說成了「爸爸的代誌」(台語),真是既貼切又好笑!

「蚤居」的地址是弓橋里半嶺路,記得小時候上學放學總要走上數百個石階,說不定是幾千個石階才能到家,說它在半山嶺上的確是個事實。現在的我不會騎車老是被笑,實在是以前每天來回都走石階哪有機會騎車呀!不過這倒也訓練出一雙強健有力的美腿來,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石屋位在山坳裡,比後來新做的馬路略低,所以有一段很美的石階彎彎的往下走,石階旁盡是不知名的小小的綠綠的野花野草,有時候這些小草就大大方方的延伸到石階的縫隙裡來。門前屋後都是石子泥土,小草的韌性與生命力真令人不可思議,有時候數週沒上山來,從蜿蜒的小路到石屋前後,直可說是「荒草碧連天」!孩子們喜歡到這山林裡來探險,可也怕極了每次都要帶上手套蹲踞在地上拔這些他們說的「永遠也拔不完的草」。

從一開始的興奮到後來有些意興闌珊,我們的小屋就這樣又蟄伏孤寂了數年。再上山去看時,豈止是荒草碧連天,白花花的五節芒竟然跟屋子一樣高了。多年未上瀝青的鐵皮屋頂,也坍塌了下來。屋裡長了一棵木瓜樹,以前的整理與心血換得幾個青綠的木瓜,真叫人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後來不得不請人除草,竟也花了好幾千元。我們決定重新整理屋子,換了硃砂色的屋頂,屋裡也做了隔間。門前的庭院也從泥土地變成了水泥地,不過這舉動後來讓我與先生後悔許久。還好屋後仍是一片石子泥土,原有的幾株芭樂樹被留了下來,孩子們常在樹幹上爬上爬下的。也試著在一片石礫子地上清出幾塊可供種菜的泥土地,不過總種些蕃薯葉之類的;也曾種過白菜,可是一下子青嫩的葉子就全被蟲子吃光,只留個光禿禿的菜梗。倒是在石子縫隙裡灑了些木瓜種子,也許是想紀念屋子內的那顆木瓜樹吧。

一陣子後,也許有一兩年吧!好像又有些懶了,或者是先生的事業較忙,我們又忘了蚤居的存在。一個慵懶的週日睡得晚晚的,突然想到我們的石屋,全家又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來探望她。從馬路上往下看,又是一大片荒草,只不過上次是黑色的屋頂被簇擁在白花花的芒草堆中,而這次主角換成了紅色的屋頂。隨風搖曳的芒花似乎在向我們招手召喚,那些早期的夢想及投入的心血如今何在?下了山回到家後,與先生開始翻閱各種相關的書籍,準備建構我們真正的夢想的山林小屋。兩人選定歐式屋子的型式,找了一批工人,開始築夢;既築孩子們的童年之夢,也築我們倆的退休夢。堅持留下石砌的外牆,保留那已歷經六十或七十寒暑的方正石塊,天曉得那是祖先們花了多少的時光打造的。石牆內再補強鐵柱,多蓋了半層樓,取斜背的屋頂,前面做出兩個可以外推的窗,可以倚在窗櫺上看屋前的溪流與遠山;後面是兩扇可以上掀的採光玻璃天窗,或者不開也可看到滿天的星星,月光也可以照見進來。屋頂是灰色的仿琉璃瓦,加蓋的上層牆壁外表也貼上石片。門前的榕樹留了兩棵,也有六、七十年的年歲了吧。屋後索性建了泳池,山上的泉水既清涼又乾淨,孩子們喜歡帶同學來玩水,那種連晚上也可以在月光下游泳的感覺真是美好。

老公用了一兩年的時間堆疊石塊作圍牆,我用了一兩年的時間屋前屋後做花園種菜園,而孩子們則花了一兩年的時間揮霍童年,我們用汗水與笑聲建構我們的夢與歲月。美好的時光浸潤在午后陽光的餘暉裡,沉睡在微風徐徐的躺椅裡。夢像是小溪裡潺潺的水流,安逸而穩定。一隻老鷹在山頂盤旋,我的心懶懶得想著這座山真是蓊翠得可以。

一個週日大雨的清晨,老公與婆婆想到蚤居去看看,我因有事沒有跟上。那天回來,老公說屋後的石縫水流大的嚇人,那是以前沒有過的現象。隔天,雨仍大得讓人心慌,氣象報告說這雨超過百年的平均值,有一千公厘吧!後來竟成了象神颱風,讓 弓橋里 成了媒體追逐的地方,官員接踵而至的小山城。在一個斷電斷話的清晨,那場雨,那場潰堤的大水,奪走了七條人命,掩滅了數十間民宅!而我的石屋,我的蚤居,我的夢想,也在那場風雨裡,遭到後山的土石傾洩而下被沖倒或者被深深的掩埋在哪個溪床底下了。

那座老鷹盤旋的山,竟不敵一場大雨,半座山傾滑而下,順著溪床成了大洪流,掩捲我的石屋,沖垮山下的小學,再一路奔竄造成了慘不忍賭的人倫悲劇,老鄰居阿滿嬸的眼淚哭乾了,聲音啞了。女兒、女婿及孫兒都成了泥沼堆下的亡魂,面對她我數度哽咽,所有安慰的話都壓在土石堆裡,無法出聲 …

也許,在某個午後,那抔如山的土堆上會閃動或搖擺著白花花的五節芒,陽光依舊溫煦,而我的屋頂這次會是什麼樣的顏色呢?肯定我的撫觸不再有載著故事與記憶的石塊的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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