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憊旅程終點的一隻候鳥
疲憊旅程終點的一隻候鳥(一)
二年前由官方贊助出版的一本<台灣是寶島>自然紀實書籍,載滿著台灣島美麗的動植物生態活潑動人影像,書中一段文字敘述讓讀者目光為之一亮,內容是這樣子的 :「河岸一遍白茫茫的花穗之海,『蘆葦』褐色穎果花序隨風拂盪招搖,將種籽灑向遠方,雲林莞草也完成世代任務,折莖俯腰,終結肉身之後,宣告腐化分解,滋養灘地。這時所有封藏地底的地下莖和小小種籽,靜待下一個春天再生的到來。」 如此描寫的節氣,剛剛好是自然界休養再生交替的時節,候鳥也搭上這班自然賞賜的列車,停留這塊大地或敲喙或掘取,以興奮的心情大快朵頤一番。
如果真有這樣一塊候鳥在抵達時疲憊旅程終點時,得以閒閒歇下翅膀的美麗之島,那該多好,事實的確如此,曾經被視為美麗島的 Formosa 台灣,絕非浪得虛名,每年都有為數可觀,模樣可愛,垂掛一副長長橡皮管大嘴的黑面琵鷺來到曾文溪河口越冬覓食,還有不時穿越台灣上空的紅隼、大白鷺、鴻雁 …… 。台灣的保育人士們,每每為此沾沾自喜,盛讚 Formosa 有著這般豐富的生態景觀,是候鳥們倦遊歇息的天堂。
做為一隻候鳥,我的旅程是寂寞而堅定的,然而台灣做為生命旅程的終點,卻讓我有著無比的疲憊感與失焦、失重。這裏的湖泊沼澤總是漂流沈積著各色的廢棄垃圾;社會政治場域充斥權鬥與欺瞞;文化上充斥著膺品、速食與撿食吞嚥求飽的糟糕作風,缺乏動人與溫馨的共同記憶與集體意識。做為一隻遷息的候鳥,我雖疲憊,卻不願當隻呆頭木雞,無窮視野的追尋乃是我們的生存本能與活下去的生命意志,易驚嚇的翅膀是引領我高飛的原始動力,也著著實實意味著在這塊土地上不得不然的漂泊與不安。
在序言初語中提及,官方出版的自然影像書籍介紹蘆葦時說:河岸一遍白茫茫的花穗之海,【蘆葦】褐色穎果花序隨風拂盪招搖,將種籽灑向遠方。似曾相識的這般生態美景, Formosa 人大抵皆曾親眼目睹過,位於北緯 22 ~ 25 度亞熱帶的台灣,原生之蘆葦已因濕地的大量開發及人為破壞,大規模消失了;反倒是河邊的蘆荻(台語名為蘆竹仔)、甜根子草(莖中含有甜份與菅芒相似),菅蓁(似菅芒葉子顏色較深、較葉柄較寬,莖幹發育良好屬實心,早年住民多拿來蓋房子,築籬笆,台灣山地處處有之),處處叢生有之。地名與蘆荻的關係,例如高雄縣路竹鄉就是從蘆竹的諧音而命名的,台北縣的蘆洲,也因為當初長滿著蘆荻而得名。
日據時代的日本學者安倍明義在其享譽盛名的【台灣地名研究】乙書中,認為嘉義縣中埔鄉原來有個老地名叫白芒埔,「白芒」乙詞,就是「蘆葦」,提出如此離譜之見,真是個天才,中埔是個鄰近阿里山的山村,高山上長蘆葦實為空前的發明與創見,聞之所未聞。實則山野的白芒應有二種,一為菅芒,另一為菅蓁;並非世界上所有白茫茫一遍的植物花絮,通通稱之為蘆葦。蘆葦其實只有長在泥沼區的濕地地帶,例如現在於大甲溪下游濕地,七股濕地等,還可以看得到,其餘地方多已不復可見。
法國哲學家巴斯卡自創一詞,認為人是株「會思考的蘆葦」,而八 0 年代台灣美麗島的政治受難菁英則青出於藍,自創一詞,稱自己為<受傷的蘆葦>,其意涵是他們不但懂得思考,更敢於反抗揭發國民黨時代的不公不義,卻因而身陷囹圄。猶有進者,往前一步窺探,台灣才華洋溢的文學評論家陳芳明,於民國七十三年寫了一篇載道散文名為受傷的蘆葦,歌頌兼緬懷美麗島事件受難菁英。以下引述其文章分析之, 1.「大部份時候,蘆葦一帶的寧靜,我酷愛這一片小小的土地,這常使我懷念家鄉時 守著荒蕪河床的情景。 ………… 」 ,需知,台灣荒蕪的沙埔河床絕對是不長蘆葦的,有的只是四處可見綿延叢生,秋天際開花的菅芒、五節芒,或稱為甜根子草的植物,台灣做穡郎通概稱這類河岸沙埔植物為【芒冬】,大概是說芒花遍開表示冬天的腳步近了,這類植物在台灣 151 條大大小小河川中,幾乎毫無例外,普遍全數可見。台灣雲雀(又稱為鶺鴒、布袋鳥)喜歡在芒草叢出沒,受到打擾時一飛衝天,發出丟!丟!快節奏的悅耳聲響,因此做穡郎習慣稱它們叫【芒冬丟仔】。陳芳明在此是錯把芒冬喚蘆葦,標題也應該改為<受傷的菅芒>才對。 2.另外,陳芳明的文章中繼續說到:「 每當望鄉時,蘆葦的影象就自然升起。 他們是受傷的,但也是有思想、有意志的,他們是勇敢的蘆葦。」陳文犯的同樣錯誤是,如果真正要代表群眾,那麼遍地的菅芒是最具代表性與草根性的,陳文捨此莫從,正代表他對台灣土地生態的無知,不知開芒花的植物有好幾種,更不知台灣最具代表性的芒花植物,絕非菅芒花、菅蓁花莫屬了。
蘆葦是思考的,就如芒冬是會思考的一般;如果陳芳明先生以「受傷的蘆葦」隱喻 1979 年美麗島受難菁英,那麼更沒有理由忽略台灣廣大遍野的菅芒群是同樣會嚴重受傷受害的。從植物轉往人文社會的角度切入,蘆葦來對比菅芒;美麗島菁英對比台灣群眾,透過這般有趣比照,台灣廣大群眾就成了無人聞問的【受傷的菅芒】群。
隨著時空的更迭轉換,當年的菁英蘆葦們如今紛紛探出頭來成為新時代的領導者,蘆葦是出頭天了;芒冬們、菅芒或是甜根子草等等有著各色容貌的人民們,依舊在秋風裏高舉著一排排花白的招喚的手
勢,像在提醒著、傾訴著,默默吐放著四季輪轉之歌。彷彿之間,頻頻招喚的手勢背後,有著無比疲勞操勞的面容,他們打從背脊的脈管穿流著的剩餘青春、容顏與做為人的生命價值,其實只不過是日日快速流失的洪音濤濤。這些人民先是意志力被銷磨了,肉體萎化掉,從而歸為一培塵土。他們一生中早早就收到一份被自己暴怒、充滿狂亂的意志所判決了,是一個埋藏的、遺忘了的-一份早就應該被主流社會所遺棄的「沒有自我的自己」。風勢飄揚吹刮的秋風裏,這般的間續的哀歌在河口西邊的沙埔地上,形同斷線的風箏無邊飄零。
在台灣這個社會蘆葦早就被典雅化,智識化、高級化及菁英化,而菅芒、芒冬只是個邊緣化,偶爾才會出現的植物名詞。該現象將之套用在台灣短短二十幾年的政權更迭史,也是相當貼切的形容與對照,也益發讓人感覺得目今高喊著本土、台灣優先的政客們,對於本土人民與生態之疏離、無知;對於底層弱勢群眾的泠感暨無情。一些擁有蘆葦地位的政客豈不知曉其之所以典雅,正是利用菅芒群眾之後,隨即一手推開,讓自己的菁英屬性從中與大眾區隔開來的結果嗎?如果他們信誓旦旦訴求要認識台灣,那麼我認為台灣溪河、山林遍野生長的菅芒、芒冬,絕對是他們必須起碼具備的植物常識,而不易見到的蘆葦,識也好不識也罷!
台灣本島遍地是蘆荻、菅蓁、菅芒,這些豐盛遍野的本土植物其名卻隱而不彰;而罕難得見蘆葦的台灣,蘆葦之名卻不脛而走,廣泛被人引用。相較台灣本島這般諷刺的「文化錯亂」,蘭嶼雅美人的文化就幸運多了,人口只有三千多人的雅美族,至今仍保有濃烈的族群意識與共同記憶,在文化上雅美族的獨木舟(實際上應為大船)的下水典禮,驅逐惡靈儀式(後來被運用在反核抗爭場合),及夜間捕飛魚的豐漁儀式等,皆讓我們見證了,人與自然關係之親密程度,莫如蘭嶼這塊四面濱臨太平洋的土地了,它是海洋民族的驕傲,台灣文化之寶。世界上的海洋民族所製作的船隻造型,雖不乏龍骨首尾高聳巍立者,卻獨獨只有蘭嶼達悟人,以紅黑白三色的幾何線條,將舟船製作得如此突出、頂立而且充滿榮耀。蘭嶼達悟人天真、率直、滿腦子儀式性的傳統思想,卻也絕頂聰明,他們是世界上少數民族中,懂得在船上利用燃燒的火光,一網打盡捕捉飛魚的族群。相較於蘭嶼達悟族的豐富文化,浸浸然已逐漸成為台灣這塊土地實質主人的福佬族群,究竟保留下多少值得發揚的文化,抑或早已灰飛煙滅?
最近一趟偶然的內湖之行,是在芒冬花開遍的涼爽季節。這個台北邊緣的城市裏有著多邊環繞的山巒,到處是新興開發的景象,林立的辦公大樓、高科技公司廠房,以及四處可見的住宅區,就在這些一塊塊形形色色的開發景象裏,零星可見的空地荒野地上成了芒冬(菅芒)恣意生長,叢密盤據的國度,到處是一畦一畦的怒放芒冬花,這幾乎已成了內湖秋冬季節的地標景色。就在那趟不經意的行走過程中,偶遇老師帶著小學生前來觀賞郊外遍佈的野芒花,女老師指著前頭一片閒置的畸零空地說:「小朋友你們秋天的蘆葦花好漂亮喔!這是只有秋天才看得見的景象喔!不過大家千萬要小心不能亂摘葉子,否則會被割傷,蘆葦葉是很會割人的」,老師解說完畢後,小朋友們爭相採摘芒花束,玩起吹芒花,兩兩交鋒擊打的遊戲。結果,芒冬變蘆葦,此又一證也,但不能怪老師指認錯誤,因為台灣的蘆葦除非特別尋找,特地驅車前往實地做研究、觀賞,否則實罕難得見。然而怪哉,蘆葦之名,何以深植台灣人心,甚至成為台灣人的錯置文化基因。
台灣有個地名叫菅蓁林,是在淡水鎮的郊外,如你搭乘捷運經過竹圍站、紅樹林站,然後下車徒步走登輝大道往三芝一望,那裏就是淡水鎮所轄的菅蓁林了。菅蓁林顧名思義,就是菅蓁樹成林的地方,秋冬季節那個近淡水河之地也開滿了遍野的芒花,不過菅蓁的樹形是遠比菅芒遠高大些,可達二公尺以上,且莖節實心粗壯得多,伐取之可築屋、築籬笆、做家畜的柵欄。如今,這樣的一個地名,已經少為人知,一般都市人也不會在意乎辨別菅蓁與菅芒之異同。對於這種本土認知的失落,主要根源來自於農業文明的迅速沒落,從而造成認識生活中的一草一木對都市人而言意義並不太大,以此觀之,台灣本化生態與文化的落實,除了要面對較為浮面的觀賞化、休閒化觀念之突破外,更大的問題恐怕是如何形構清晰富深度的本土視野,如此才是塑造有尊嚴、有自信台灣人,豐富本土文化認同的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