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故事
小巷故事
板橋社大學員 常國芬
六 0 年代的南部眷村幾乎都是獨門獨院的房子,院子往往比住家大好幾倍,我住的空軍眷村,村裡大多是飛行官、通訊官或地勤人員,而我家剛好座落在一條巷子的中間,從街頭到巷尾的鄰居即使不是媽媽的姊妹淘,起碼也有攀聊幾句的交情,再加上孩子們玩在一塊兒,彼此的關係可謂親上加親。
巷口第一家住的是飛行軍官全家,這位飛官無論身材和外表都是我們巷子名列前茅的,只可惜他老婆在生下第五個孩子後就腦袋「秀逗」了,我們私下為這個有特異功能的小孩取了個外號叫「剋星老么」。剋星老么跟我同年,湊合湊合我倆倒算是青梅竹馬的朋友,他的小姊姊大他五歲,最大的哥哥更長他 14 歲,所以從小他就跟我們混同一個幫派 — 哥哥領軍的「自強村派」。每天一放學大家就集合玩元王仔標、玩殺刀 ( 分兩隊,誰先殺出重圍誰就贏 ) 、一二三木頭人、跳橡皮筋、騎腳踏車比賽放雙手、或是到荒廢的防空洞門口探險,總之,每天不瘋到媽媽拿棍子在門口等人是不回家的,剋星老么每次都依依不捨的看著我們被母雞抓回家,我們則羨慕他無論幾點回家都沒人管。
「秀逗」媽媽偶而會出現在家門口,不過從不走出超過家門十步遠,她人很胖,長長的頭髮快到腰際,大部份時候她都面無表情像尊門神站著,有時會對人傻笑,我們都對她非常好奇,可是誰也不敢靠近她,深怕她突然病發作,把我們抓走。剋星老么跟我們形同哥兒們般的長大,一直到他念國中後就不跟我們一國了,聽說他交了壞朋友,常跟隔壁村的同黨去打隔兩村的幫派,有一次拿真的刀棍互毆,結果在他清秀的臉上留下很長的刀痕,我們「自強村派」曾分析他投靠其他村派的原因,或許是我們的玩法滿足不了他,我們玩的殺刀是拿手當刀劍,而他想嘗試更刺激更真實的。有一次我跟他迎面相遇,短短的剎那我只丟下一句「幹嘛 ! 變刀疤王五啦 ?! 玩也不小心點 ! 」他軟軟的回我「沒辦法 … 」,目光隨即轉開,兩人就這樣擦身而過,誰也不願停下一秒鐘,青春期的我們很有默契的選擇這種酷酷的方式交談,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簡短俐落的幾個字似乎意味著往日青梅竹馬的情誼一筆勾銷 …
巷口過來第三戶只住一對母女,母親是飛行官的第二春,可是男主角在女兒三歲時就展翅高飛,飛出去找第三春了。從我有記憶開始這位女主角已行動不便,需要扶著護欄走路,我對她家印象最深刻的是高掛在女主角臥房內的大幅結婚照,看得出來女主角年輕時是個美人兒,嬌媚的笑容看起來好幸福,男主角長得不能叫帥,可是很有個性的樣子。聽媽說自從男主角像斷了線的風箏毫無音訊後,這對母女的經濟就有點困難,好在男主角和原配生的兩個兒子早已成家立業,偶爾會寄錢幫助這對母女,媽說這個大老婆和她兩個兒子都是好人,是來替那個不負責任的爸爸贖罪的。有一次媽感慨地說 : 「哎 ! 真是報應,誰叫她之前要搶別人的老公,害人家離婚,當初仗著年輕漂亮,現在呢 ? 結婚沒幾年就得了怪病,腳都不能走,老公也嫌棄她不要她了,這都是因果報應啊 ! 」。當時才小三小四的我不懂什麼叫因果報應,只是腦海中常出現一位行動不便的母親拄著護欄,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偶爾還得停下來喘氣休息,旁邊跟著個矮不嚨咚、綁兩個麻花辮的小女孩。母女倆相依為命的畫面和照片中新郎新娘相偎相依的畫面不停地在我腦海中交錯著。
巷尾住了張伯伯一家四口,張伯伯是位優秀的飛行員,家庭美滿幸福、人人稱羨。可是張伯伯在一次出任務時不幸失事身亡,我記得很清楚,當天下午近傍晚時,村長廣播叫張媽媽去村長辦公室,大伙還在訥悶是什麼事,隔天就聽媽說張伯伯發生意外了。張媽媽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這個事實,她對每位去探望她的人重複說著同樣的話 : 「好端端的一個人,早上出門前還跟他說話的,怎麼可能下午就通知我他再也回不來了 ……. 」接著就泣不成聲。其實最讓張媽媽難過的不僅是張伯伯的突然離去,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早上出門前剛發生的口角才是令張媽媽一輩子悔恨的,她向幾位媽媽不斷地懺悔 : 「一定是他出門前我跟他吵了兩句,他心情不好,開飛機不專心,才會出意外,都是我害的 ..… 」,張媽媽不能原諒自己甚至有追隨張伯伯同去的輕生念頭,鄰居們輪番勸她 : 「妳不為自己,好歹也要為兩個女兒活著,她們兩個還小,沒爸爸已經夠可憐了,要是妳也丟下她們不管,叫她們兩怎麼辦 ? 」「妳不能再哭了,要是哭瞎了眼,兩個小孩誰顧 ? 」,張媽媽終於在大家的安慰和幫助下勇敢的活著,空軍幫她在機場安插了份工作,從此她的全部就是工作、孩子和佛堂。她潛心向佛,對每個人都懷著慈悲心。有一次爸跟媽為了廚房抹布該晾著或捲成一團鬧意見,媽整天不跟爸說話,張媽媽知道後勸媽 : 「兩個人會做夫妻,一定是上輩子注定好的因緣,要不然就是上輩子欠對方這輩子要來還,妳跟妳先生說的每句話都要當作是最後一句話,這樣就不會說出讓自己後悔的話,像我,只想跟我先生說句抱歉,可是永遠都來不及了,這是老天懲罰我,懲罰我不懂得珍惜跟我最愛的人說話」。
張媽媽獨立撫養孩子長大,其間雖有條件不錯的追求者,她都不曾考慮再嫁,倒是兩個女兒一個遠嫁台北,一個隨夫婿移民美國,眷村的大房子裡只留下張媽媽一個人,每天早晚張家的圍牆外會飄著無牽無掛的木魚聲。
八 0 年代我成家後離開了生活二十幾年的小鎮,每年過年回家,我仍愛和媽媽聊每家的故事,有一次媽語重心長的跟我說 : 「我發現修行不一定要跑到山裡,生活中的每件事情都在修行。妳看,我們這條巷子才幾戶人家,每家有每家的故事,好在大家彼此信任,有事情互相商量,讓每個人的情緒都可以在這條巷子裡找到出口。」如今,有些故事仍在繼續,或有感慨或有無奈,而有些故事早已因主角去世或遷離而結束,無論如何,每個故事、每個人物,都有我的回憶和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