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果
如 果
板橋社區大學學員 林淑齡
你一再地探詢：「如果我死了，會不會變神仙？媽媽。」
你三番二次地交待：「如果我死了，你要用不會腐爛的東西保存我的身體哦！媽媽。」
你的「如果」圍著另一個世界轉，我的「如果」凝結在你的生命上；你的夢浮在雲裡，我的心沉在谷底。如果你沒有生病，我就可以帶你出國暢遊迪斯尼樂園；如果你的腳沒有手術，我就可以帶你一起騎腳踏車馳騁在河濱公園；如果你的「如果」不幸成真…，要我情何以堪？但是，如果你癌症復發時，我已無法照顧你，你該怎麼辦？
在一個週末的晚上，你因無菌性腦脊髓膜炎高燒急診住院，我請醫生順便檢查你左下肢脛骨上的小突起是怎麼回事，渾渾然像鐵達尼號撞上冰山一般，潛藏的災難一發不可收拾，你的生活頓時墜入不可知的未來的惶恐深淵中；找血管?針抽血、吊點滴、脊椎穿刺、ｘ光、骨骼掃描、同位素掃描、斷層掃描、病理切片…，受盡折磨後真相大白：你得了骨癌！
你的人生才開始，老天爺怎麼就判你死刑了呢？是不是弄錯了？為什麼是你？阿嬤在神明指示裡求解脫，在偏方草藥裡碰運氣；親戚朋友在健康食品裡尋奇蹟；我則被茫然、恐懼、疑惑如影隨形逼壓著，不知何去何從。你嚎啕哭喊：「媽媽，我要回家！」我真想緊緊地抱著你離開醫院，再也不回到那個不理會人們期待和想望的不仁之地。
我像母狗寸步不離小狗一般地守護著你，怕你受到驚嚇和打擾，為你紓解不安和恐慌。阿嬤求神問卜要我拿著紅包到大街小巷的土地公廟捐獻，我堅持固守在你身邊陪你下棋；大姑媽半夜帶著功力高強的道姑來家裡做法事，我待之以閉門?，而繼續和冤親債主們安然共眠，氣得大姑媽隔天一早打電話破口詛咒我。除了醫生之外，江湖術士、氣功高強人士、特效藥郎中等，我一概謝絕。癌症，這種時間就是生命，短期間就蔓延擴散的疾病，由不得我猶疑、討好任何非專業的人或神。
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了。「病急亂投醫」─ 急躁、恐懼、焦慮才會殺人，病痛是自然的藝術，你得學習不聲不響地忍受，像動物一樣，沒有呻吟、憔悴；精神屬靈的事託付給天，身體病痛的治療交給醫生，我要做的就是陪伴你、安撫你、鼓勵你，在恐懼、焦慮、疑惑來襲時，教你因應之道。我領悟了，這是對你我意志力的考驗、心靈昇華的試鍊。
為什麼上帝要讓你得到這種病？你好奇地問。《荒漠甘泉》裡有段話值得深思玩味：「有一種歌，非藝術所能教，也非樂理所能編，只有在患難中能學會，這種歌是憑記憶的，憑經驗的。天使雖能唱高音，但是這幽而沉的低音，只有你一人能唱。不要輕看這神的音樂院，許多人雖然羨慕，可是還不能被選中呢！」癌症經驗是獨特非凡的，千萬不要妄自菲薄，應該好好珍惜，細細品味其中真意。
如果你能因為癌症而更懂得珍惜時間，好好規劃利用有限的生命，提升生活的品質，將自己的人生發揮得充實圓滿，則未嘗不能視作是因禍得福。昔日政壇聞人 盧修一 先生在癌症末期坦然面對病情，把握僅剩六個月的生命，實現了他最想做的事情──全家一起吃飯、夫妻好好相處、和朋友道別以及走遍台灣。如此敞開心胸和家人朋友歡喜共度餘生，讓生者和往生者皆無遺憾，也算為生命畫下完美的句點。
在人生的無形陣，你似乎遇到喜歡猛攻急勝的對手，棋局才開始，你已被「叫吃」，「氣」數已盡？「我可以『逃走』啊！」堅毅沉穩的你當然不甘示弱，開始數氣、反提、做活、破眼……，盤踞金角銀邊草肚皮，等待反守為攻的契機，展開探索生命深度的人生旅程。勝負分曉，棋局終了，人生也到了盡頭，在高貴謝幕的那一刻，你該在乎的不是活了幾歲，而是活得認不認真。
我必須暫別職場，揮別朝九晚五的規律生活，像童話故事「睡美人」裡善良的仙女，為了解救中毒垂死的公主，而使用魔法讓國王和城民沉睡夢鄉，把時間凍結在王子和公主即將成婚的喜悅中，然後全心全力剷除巫婆。當風暴過去，時間繼續運轉，一切依舊，唯一不同的是埋藏仙女心中的奇異恩典。
生活場景在醫院和家裡之間切換，單調、重複、枯躁無味。在醫院裡化療、噁心、食不下嚥；在家裡掉髮、便秘、打白血球生長劑；體力耗損和抵抗力太差又不能上學，難道得了癌症的小孩就要這樣任憑病魔宰割嗎？我不忍心看你在人生的起跑點上灰心喪志，我要做你的啟蒙師帶你遨翔在知識的天空；我要當你的腳夫帶你去閱歷人生百態；我要做你的僕人服侍你的生活起居；我要當你的大玩偶日夜守護陪伴你。
除了行動不便不能蹦蹦跳跳外，你學習的心永不止息。在家教育期間，我慎重其事營造上學的氣氛，排功課表照表操課，幫你穿上你期盼穿上的制服，每天安排上下午各二小時課程來滿足你的求知慾，而你竟然也正經八百地把尿憋到下課才衝到廁所去。身體情況許可時，我會帶你到戶外走動享受日光浴，或利用非假日去逛百貨公司享受逛街的樂趣，讓你樂不思“塾 ” 。
偶爾我會利用學校校外學習的機會，讓你和同學交流互動打成一片，找回你熟悉的歡樂。遇到無障礙設施不完善，輪椅無法進入的情形，同學家長便合力將你連同輪椅高高?起，這時坐在輪椅上的你就像個小皇帝，享受著無比尊貴的榮寵。
真得就如同《別為癌症哭泣》一書裡四個罹癌女子共通的信念：「即使像癌症這樣嚇人的疾病，它也可以成為豐滿且愉悅的人生的一環。」打開心靈的窗扉，領受生命的變化無常，癌症病患還是可以擁有多彩多姿的生活。
有一回你上完安親班的珠心算課後，悶悶不樂地叫我以後不要再提“朋友”二個字，因為小朋友都叫你?頭、跛腳、殘障人士。他們說的都是事實，只是小朋友少見多怪罷了。「醫院裏像你這樣的病人都是這個模樣呀！不這樣才怪呢！何況等病好了，你就會恢復成原來帥哥的樣子了！」你好像有點明白了，像通了電的燈泡似的亮了起來，不再耿耿於懷。
戴著口罩出門是為了避免被感染，小朋友卻誤以為你有傳染病而紛紛掩面走避，難免會傷了你的自尊。為了維護你的自信心，我用名人開天闢地的事蹟來鼓勵你，阿姆斯壯登陸月球的壯舉就是其中之一，他是第一位踏上月球的地球人，而你則是伊汶式肉瘤骨骼移植的罕例。「我是第一個年紀這麼小就得到這種病的嗎？我會上電視嗎？」「有可能哦！不過你可不能胡蹦亂跳把腳弄斷了，記者可不播斷腳的新聞哦！」希望中蘊藏著無窮的力量，你為這個「第一」感到振奮，從此你不再介意人們訝異的眼光，坐上輪椅時總是抬頭挺胸勇往直前。
看到頭髮一撮一撮地掉，你有點不知所措，我趕緊拿著盒子把頭髮裝起來，你對我的舉動很好奇。「可以做毛筆呀！」我異想天開地回答。其實那髮尖身經百剪早就可以當掃帚了，可是你正當懵懵懂懂的年紀，我終究「矇」得你撿起每根飄落的頭髮時都會流露出如獲至寶的神情。
別人對我們有異樣眼光，我們也要用與眾不同的角度看待人事物，才能領略不同的人生況味。你說是不是？
你從來不把自己當病人看待，反而處處關心別人。是一個秋風輕揚的日子，我在後陽台洗衣服，你突然跑來問我「冷不冷？」我隨意回答「好冷喔！」過了一會兒，你從衣?裡拿了一件外套要我穿上，還叮嚀「趕快穿上才不會感冒哦！」如果真有因果報應，我寧願用報恩的角度來解讀它，你應該是我前世的恩人，上天給我機會來報答你、服侍你。
把你從浴室抱到臥室更衣的這段路使我練就了「舉重若輕」的功夫，使盡全身的臂力、腰力、腿力和腳力，一口氣把你（ 30 公斤 ）舉起，走到床邊再輕輕地把你放下，邊走邊唱和：「哥倆好啊！一對寶。你放心啊！我不倒。」而你總是體貼地問我：「重不重呀？媽媽。」你不重，你是我的寶貝！
苦難似乎有磁吸效應，一旦有事，就會接二連三地出錯，「禍不單行」一語真是不假；但是也幸虧老天爺特別眷顧，我們終會逢凶化吉。你剛住院那段期間，我心力交瘁不知不覺昏睡在腳踩油門的駕駛座而追撞前車，卻奇蹟般安然無恙，前車只是喃喃數落但不追究。我想，我睡著的那一瞬間，老天爺應該也為我捏了一把冷汗，幫我挑了一個善良的受害者。
比起別人，我們真是幸運多了；早期發現病?、化療輕微嘔吐、貴人出現力勸轉院保住下肢、醫生仁心仁術、護士和善親切、爸爸「升」不逢時遠調屏東?有趁機外遇、哥哥?有逃學、親朋好友一路加油鼓勵、左鄰右舍守望相助，你變得勇敢，我學會堅強。有些人或許擁有其中一、二，我們卻樣樣皆備。體會過痛苦，我們比別人更能夠理解人類愛的厚道和同情的溫暖，你我的人生也將比活了百歲，而對生活毫無感受的人更有意義。
在你中班歡送大班畢業的晚會上，我默默許了一個願，希望你平平順順地走過人生旅程的每一個畢業典禮，可惜天不從人願，幼稚園的畢業典禮你缺席了。讓我期待國小的畢業典禮能如願以償吧！
兒童癌症基金會二十週年慶祝會上，停藥二十年以上的代表致辭分享重生的喜悅和感恩時，我多麼希望二十年後站在台上的是你，四十年後也是你，六十年，八十年，一百年……，永遠不要復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