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跨界、爭鬥中的性別主權—評電影The Governess

回衝撞集第二期

不斷跨界 、 爭鬥中的性別主權-評電影 The Governess

鄭美里

電影 The Governess (家庭女教師)在台灣被片商翻譯成「爸爸情人最愛兒子」,雖然是為了煽情導致的誤譯,但也誤打誤撞地點出了家庭女教師這個職業在十九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期興起時,受教育取得工作權、可以自立謀生的這個年輕女性族群,在階級、性別上的特殊處境。在文化、經濟的階級位置上,和性別與性慾道德上 , 家庭女教師都可說是居於中間 (in-between) 。

一方面,不同於雇主家中的女傭明顯居於低階位置,或者不得不上街賣身當從娼的女人,女教師擁有知識、文化上的優勢,但相較於貴族女性或新興資產階級家庭的女性物質生活優沃,生活重心往往放在舞會、婚配等透過婚姻交換確保階級利益,家庭女教師經濟上卻處於弱勢,不得不離鄉背井,以謀取微薄薪資自立或貼補家用。

提到家庭女教師,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夏綠蒂 ˙ 布朗特 (Charlotte Bronte) 知名的經典小說 《簡愛》(Jane Eyre ),就像簡愛一樣,?家庭女教師」這部電影裡的主角羅西娜/瑪麗也陷入了跟男主人的熱戀,但不一樣的是,簡愛的主人羅徹斯特(Rochester)的太太是被關在閣樓裡的瘋女人,而羅西娜/瑪麗的主人查理的妻子則是一位虛榮、神經質的蒼白婦女,這兩個太太的形象恰好可以表明維多利亞時期對女人的性道德規訓。查理太太身為良家婦女,出身優良、謹守女性美德,表面上追求心靈實則百無聊賴自我設限,對其丈夫的科學探索毫無興趣,夫妻沒有交集,過著基督教清教徒禁欲式的婚姻生活,查理太太的形象在電影中被呈現為具有一點兒歇斯底里氣質,而歇斯底里症(hysteria)在當時的醫學論述裡主要針對女性的一種病理論述,也是禁制女性性欲的一種控制手段;《簡愛》裡被描寫成半人半獸的瘋女人—羅徹斯特太太/百莎˙梅森(Bertha Mason),剛好相反,在小說中她是出生於英屬殖民地牙買加的克里歐(creole,白人與原住民混血)後裔,作為異己(the other)的化身,百莎因為縱欲而導致瘋狂。正是瘋狂即將帶來的不幸,時時提醒著當時代的女性對其身體和性欲進行著自我規訓。另一方面。 進入家戶空間、介入主人家居生活的女教師,知識上、精神上與擁有知識的男主人遠較女主人更為相互吸引,而單身的年輕女性與男主人的關係便成了不少文學、電影裡感興趣的題材,?家庭女教師」也是其中之一,特別的是,這部電影裡的 羅西娜 /瑪麗在宗教、族裔上並非英格蘭清教徒,而是個猶太女孩,猶太人在當時屬於社會弱勢族群,雖然有錢但社會階級低落,只能從事放款借貸的工作,羅西娜的父親亦是,電影開頭便敘述他因為與異族人(英格蘭基督徒)有金錢交易而被謀殺、死於街頭,家庭經濟頓時愁雲慘霧,以致不願接受安排婚姻的羅西娜心生一計,決定外出充當家庭教師謀生。

因此這部電影很重要的一個主題便是關於逾越、跨界,另一個主題則是著力在男女權力關係的爭鬥,以及女性的自主。 這部從女性觀點探討女性自主與男女性別權力關係的電影,在譯名被煽情化的同時,電影中原本具有的女性主義、性別政治意涵被男性自以為是的性幻想置換掉,女性主體從字面上整個被抹除,成了男人(爸爸)的附屬品,以及兩個男人(爸爸與兒子)之間的「交易」 (借用女性人類學家Gayle Rubin的”women in traffic”的觀念)、媒介、關係的橋樑。此外,譯名並且詭異地給予了一個亂倫的暗喻,不過,它所指陳的相關位置也與電影本身有出入--片中女主角羅西娜與有婦之夫查理的戀情,接近女兒對父親的亂倫關係,中文譯名裡卻被轉成了母親對兒子的亂倫,是否羅西娜的主動勾引,不僅造成查理的失勢焦慮,連譯者也跟著焦慮到要一方面把主權交還給爸爸,一方面還得把女兒變成母姊才能賦予部分的主動性﹖再瞧一瞧中文譯名那八個字,「兒子」似乎不只是一個客體,反而更像是個自戀的水仙美少年。說起來,這部相當道地的女性電影(如果以 of women、by women、for women作為衡量的指標,它是女性觀點、女性編導、也有助於女性),莫名其妙地被冠上這個譯名後,竟落得主權全失,編導Sandra Goldbrach 如果知道的話,不吐血才怪﹗然而,這個明顯的、刻意的誤譯正好性別的權力,是處於不斷爭鬥之中,而且不只在電影裡面,也必然延伸到電影之外。

影片中,伴隨兩人戀情的進展,瑪麗(Mary-Black Church,猶太女孩羅西娜因父親驟逝,不願接受買賣式的婚姻,決定改名換姓假扮成基督徒,以便進入基督徒家庭擔任家庭女教師)的聰明、有主見,使她在協助查理研究攝影定影的過程中,涉入愈來愈深,她不畏懼激情造成的自我邊界消融,將她的聰明才智、愛和勞力奉獻出來,視這項研究和作品為兩人所共同創造、共同分享的夢想和未來;而查理卻欲迎還拒,處在既深受情慾誘惑又恐懼失去疆界的掙扎之中,對於兩人的夥伴關係也感到遲疑,他將瑪麗視為得力的幫手,卻又恐懼失去主導的優勢,此外自視為發明家的他企圖藉此在學術上留名青史,並無意與瑪麗分享此項榮耀。片中有一幕查理痛苦表白害怕在情慾中失去自我,瑪麗則勇於迎向激情並試圖勸服他,甚至不惜矮化自己以凸顯他的優位,換得的卻是最終查理幾乎要強暴她,點出了男女權力關係最赤裸的一面,亦即:性暴力,而強暴的動作則確認了查理在兩人的性關係、事業和其個人主體性上的主權地位。

雖然這次的性暴力事件在查理悔恨、道歉,兩人的濃情密意下化解,但卻將全劇推向另一個高潮,並進一步將男性統治的另一種暴力--制度性暴力揭露出來。瑪麗趁查理熟睡時,拍下他的裸照,對她而言,那是愛意的表達,就像她主動要求查理為她拍照,為的是想知道查理眼中的她是何樣貌;但對查理而言,他從操控攝影鏡頭的主宰,變成被拍的客體,徹底威脅到他的男性自尊,更不用說,那是在之前瑪麗作夢夢到絕美的莎樂美,請求查理攝影,由她扮演莎樂美,跳起誘惑的七重紗艷舞,並進入兩人的性愛高潮之後,查理不會不知道莎樂美故事中,施洗者約翰的下場--他的首級被取下,盛在銀盤之上。查理發現自己被拍裸照,馬上變臉、變身,從前一晚沉浸在回憶中滿是戀母愛意的小男孩,變成了執行懲罰律令的父親,不只立刻剝奪瑪麗的工作夥伴關係,將她趕出工作室,即使瑪麗為愛屈辱自己下跪求情,卻換來查理怯懦又以上位的醫生口吻要求她不要歇斯底里、不要失控的羞辱,並且在皇家學會代表來驗收定影成果時,掩蓋事實將功勞全歸己有,將瑪麗貶抑為對科學不感興趣的愚婦。

查理先下手為強,將瑪麗封口、裝做一切都不曾發生(就像羅丹與卡蜜兒,以及歷史上許多被埋沒的女性一樣),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受傷的瑪麗覺悟到查理的虛偽、無情,決心揭穿事實。她取走定影藥水,換裝變身回到猶太女孩羅西娜,在查理一家人和皇家學會代表用餐的餐桌上,將照片公佈,既是對查理負心的報仇(一如莎樂美對約翰的報復),也以真面目戳穿了這個清教徒完美家庭的虛偽神話(片中穿插小女孩克麗緹娜讀小說、玩玩偶時一再出現的暴力、死亡的敘述,對比女孩所受的淑女教育,也同樣在顛覆女性氣質的造做和完美家庭的偽善),她在工作室裡留下了一張眼睛的特寫照,既是她的在場證明,也成了對查理最大的嘲諷。羅西娜身為弱勢的猶太族裔,為了求存不得不被迫說謊(酷愛戲劇的羅西娜決定扮演為一個混了義大利血統的基督徒女教師,別忘了,在十九世紀英國女人除了結婚之外,要想自立只有當家庭女教師、演員或者妓女);但查理的太太遵守著女性氣質的教條,一個所謂的「好女人」,讓自己生活在無聊、封閉、毫無創造力的中產階級家庭裡,卻為了虛榮謊稱懷念倫敦,事實上她根本不曾去過倫敦,而查理則不只自己說謊(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感情,就像他在十歲時母親過世之後,不曾再作夢所代表的自我閹割一般),更以父權強迫兒子亨利也要說謊(查理聽完亨利愛戀瑪麗的告白,要他當作沒這回事,不准他說出去,還藉由提醒他把鞋帶綁好,矮化亨利的人格)。

羅西娜與查理的主權之爭,在電影中展現為一個細密的權力流動過程,而不只是教條式的男女二分法。片尾,羅西娜回到倫敦家中(母親已死,羅西娜由女孩正式進入成人),自創攝影館,聲名大噪,查理竟然以客戶的身分出現,要求羅西娜為他拍照,並且一切聽從她的安排,在兩人凝視的片刻,片中象徵羅西娜動情的音樂-舒伯特的小夜曲再次浮現,疆界融解,兩人舊情難忘,不過查理很快地回過神恢復理智,使彼此的情慾流動被卡斷,羅西娜按下快門、轉身,從此萬水千山,查理成了一張發黃的老照片。故事還沒完,最後,當羅西娜自拍按下快門,象徵她「主權在我」的同時,鏡頭跳接到角落裡查理那張泛黃的照片,似乎是無奈地留下了一個空缺,一個情慾的空位,暗示著被羅西娜遺忘、壓抑的情感將如同那張照片,幽靈似地在夢境裡迴旋、遊蕩(羅西娜是一個很會作夢的人 ,在「蒼穹之島」當家庭教師期間,她對死去父親的懷念、對查理的愛慾想像都在夢境裡出現)。這樣的處理讓本片避免掉入教條化的女性自決,拉深了它在精神分析層面的深度,此外,也反映出女性運動在異性戀架構下必然歷經的痛苦(當新好男人還未出現之前), 女性經濟自主之後,情慾上卻仍然被迫空缺 。

The Governess 選擇攝影作為探討男女權力關係的媒介,當然也可沿用到電影裡的性別權力關係,這也是女性電影中關切的重要主題之一。當女人得到男人的工具,掌握鏡頭之後,是否會重覆男性的權力宰制模式,或者可以有不同的美學﹖導演顯然是持肯定的態度,片中羅西娜鏡頭下拍出的是活潑生動的人物,是她的親人、族人,而不像查理只敢拍蒐集來的、已經死亡的貝殼。對查理而言,鏡頭代表著主 / 客的對立,是宰制 / 屈從,目的在於記錄眼見為憑的「真實」;但對羅西娜而言,攝影卻是一種表達的方式,是為了留存記憶,拍者與被拍者是一種平等的、互為主體的關係,並且也另闢蹊徑(女性的方式)獲得專業上的肯定,受邀至皇家學會演講。

權力並非僵死、不變的,而是不斷在流動、轉換之中,主權也並非畫地自限的自我框架,羅西娜的不斷越界(跨越性別、階級、宗教、族群)是她勇於追求自我、豐富自我的動力,當她在離開蒼穹之島的馬車上,意味深長地看著一位梳頭髮的小女孩時,預示了女性的傳承、女性的故事將永遠不會停止,而她在離開查理家之前,走到克麗緹娜的房間,將她從家中隨身帶來的紅披肩蓋在熟睡的小女孩身上才離去,這條象徵著猶太的、甚至是情慾的紅色披肩也表明了疆界已被跨越,故事已被改寫,主體再也不是絕對、單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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