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

回我們眼中的世界

答案

板橋社區大學學員 楊英蓉

這件事太蹊蹺了!

五十歲的我整整請了一天假,非查個清楚不可,就算冒著被裁員的風險是在所不惜。

清晨七時四十分,我和往常一樣戴上小寬邊帽提著公事包出門,但並不和往常一樣向車站走去;我向右轉個彎,一輛廢棄半年多,無人問津的小貨車,今天卻是我的絕佳遮蔽物;我不能確定它會幫助我?還是毀滅我?我期待事情的結果,卻也不害怕難堪的後果。

此刻的她在做什麼?收拾早餐的狼籍?看報紙?洗衣?還是什麼?我從來不知道每天我上班去後的一整天,它 ……. 在做些什麼?更正確的說是,其實我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但是,如果事情真的如我想像,那麼有就是說,每天的上午七時四十分以後,我的妻就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妻了;也就是說,在我的家裡,白天是另一個男主人?!想到這裡,腦袋想起一陣陣電腦印表機發出的ㄍㄧㄍㄧㄍㄚㄍㄚ的聲音。

七月的早晨,太陽陪著我是出自一片好心嗎?我卻舉著公事包又壓低帽沿框絕它的熱情。散發洗衣精香味,有著家庭氣息的雪白襯衫溼了乾、乾了又溼 ……

醃漬出一股醬蘿蔔氣味。

沒有生育的妻有張清秀的臉龐,二十五年來未曾使用臉部保養品,非婚宴喜慶從不化妝;然而,最近家裡有了不尋常的變化,臥室了的化妝檯,原本倍我們充作電腦桌、書桌和工作檯;有一天,我打算利用晚上做一份簡報資料,卻發現電腦和一些書籍、文具都被移到儲藏室去了。我在儲藏式的舊桌子上,搖搖晃晃的點著滑鼠時,沐浴後的妻又不如平常那樣把身體都給柔軟的沙發,一邊嚼著辣味牛肉乾,一邊看著電視劇直到熄燈就寢。那個晚上,她直接進了臥室去,好久好久也沒出來,我好奇的去看看,一開門就嚇了一大跳;她躺在床上,臉上蓋著慘白的面膜,一邊左腳、右腳輪著抬高、放下,抬高又放下 …… 。接下來的日子都是這樣,只是慘白色的面膜有時換成爛污泥一樣的灰綠,以及抬腿之外還多了抬手臂和仰臥起坐。化妝檯上的瓶子愈來愈多了,圓的、方的、三角的、曲線的、扁的、厚的 …… ,我不清楚那些瓶子裡的物質有什麼不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妻的身上永遠是香噴噴的,清秀的臉龐有了不同的顏色。

呼!腰痠了,兩條手臂有發麻呢!小腿肚中間好像塞進一堆石塊那樣堅硬;小寬邊帽下的我的頭頂,熱烘烘的彷彿即將出爐的麵包,太陽可一點兒也沒有打算離棄我的樣子。

此刻的她在做什麼?夜間勤於保養,大清早就起床仔細化妝的女人是不是正在等待迎接七時四十分後的丈夫?

妻一向不重視打扮的,休閒服是她慣常的服裝,工作、運動、看電視甚至睡覺皆是,只有厚、薄、長、短和顏色的區別而已。在我倆共同的衣櫃,上層掛著我的襯衫、西裝,下層則是摺疊整齊的一套套她的休閒衣褲。然而最近,再衣櫃上層和男人的西裝並列的是女用的套裝,各款色彩、質料及式樣之多逐漸向下滲透,甚至淹沒了原來的休閒服。現在極少見到妻穿著寬鬆舒適的休閒服了,每天勤勞做運動的身體,穿上裁合宜或緊身衣服時,竟然透露著訴說青春的彈性。

此刻的她在做什麼呢?七時四十分到現在,已經接近中午了呢!並沒有任何人按我家的門鈴。那麼大清早便仔細裝扮的妻也許是接了電話準備去赴午餐的幽會吧!但是,答案揭曉時會是怎樣的光景呢?咒罵?大打出手?談判?離婚?雖說我是一個二十五年來每天花十二個小時通勤上班,從不請假的丈夫,雖說我是一個不浪漫、不體貼、不會甜言蜜語的丈夫,即使妻真的背叛了我,我也不想和她離婚的。那麼,到底該怎麼辦呢?

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了,對街的小吃店惡毒的送出滷肉飯香味;但是,我絕不會離開半步的,就算是因為請假一整天而遭到公司裁撤的厄運,也要查清楚的真象。我一定要堅持到底,一定要找出答案。

「碰!」呃!開門了!妻真的出來了,精心裝扮的她宛若三十歲的美麗少婦,她的 ……. 另一個丈夫是什麼模樣呢?

我的計程車跟著她的計程車,在市區的百貨商場門口停下。她搭手扶梯直接到達的是三樓睡衣部,大約十分鐘後,她遠了一件粉只紫色半透明的紗質睡衣。我從來不曾想過她會選擇那樣的睡衣,如果她穿著那件睡衣在我身旁,我想 …… 我應該是無法直接入眠吧!雖然是五十歲的男人了,我真的很希望她只為我一個人穿上那件粉紫色半透明的紗質睡衣。

妻把發票塞進皮包裡,又直接搭著手扶梯到地下二樓的美食街,難道午餐的幽會是在百貨商場的糟雜小吃街?難道她的另一個丈夫也像我一樣的不解風情嗎?我的美麗的妻應該坐在高級餐廳裡,舉著高腳杯,品嚐法國香檳和牛排才對呀!但是,其實妻是獨自在人群中排隊購買日式拉麵而已。

看來妻並沒有幽會對象,至少今天是沒有的,那麼今天便是沒有答案揭曉的機會了。這樣 ……. 也未嘗是不好的吧!萬一我的男人的尊嚴受到創傷時,一定是十分悲痛的吧!再說,女人是否也有女人的尊嚴呢?妻一向是堅強的女性,雖然結婚後就擔任家庭主婦,卻從未在經濟拮据實像我開口要錢,甚至未曾向我歎過一聲苦,這樣的女子不須要社會地位也該得到尊重吧!那麼得到尊重的妻子應該得到丈夫的懷疑嗎?我為自己的疑心病深深感到羞愧,但是心中懸著疑慮還是要找到答案才甘心,我鼓起勇氣向妻走去。

妻正夾起麵條優雅的送進嘴裡,突然看見我,一時怔忡,卻因含著麵不能言語,遂以一隻手掩住口,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我雙手端起麵碗,一口氣把湯喝了個精光。

「你……怎麼會在這裡?」終於嚥下麵條的妻以寫滿驚訝甚至比較像是驚喜的神情問著。

「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

招攬著顧客的吆喝聲使得妻無法聽清楚我的話,在這擁有來自世界各地佳餚美味的飲食街僅能撫慰來自各地空虛的腸胃。

我拉著妻到了頂樓的觀景咖啡吧。

白色的蕾絲紗帘擋不住午后驕陽燦爛,我一口氣灌下大半杯冰拿鐵,汗水依然涔涔流著。不得已的我摘下小寬邊帽,瞬間!好似熱騰騰的蒸鍋被掀開,一股清涼灑向頭皮,悶昏的毛細孔們一齊清醒了過來。妻取出面紙輕輕擦拭著我的稀疏的頭頂。

啊!今天太陽特別無情!在年輕的妻子面前這般赤裸裸的暴露丈夫的老態,真的令人無地自容啊!

「你也來吃午餐嗎?」妻取出第二張面紙拭去我的額頭上不斷冒出的汗珠。

她是否已經洞悉我今天的行跡?心虛的丈夫悄悄瞄了妻子一眼。

嚇!什麼時候妻的額頭、眼尾、嘴角、甚至頸部竟已漫佈條條皺紋?那些我從未見過的粗大毛孔如此歷歷分明,彷彿陳述著曾經走過的歲月,雖以層層化妝品細細覆蓋,冷血的太陽啊!酷似執法者逐一宣告犯人的罪狀,如此鉅細靡遺的,毫不留情。那麼這是否說明了兩個多月以來,妻所做的一切努力並未如願發生作用 ?! 有這樣的結果妻應會感到氣結吧!但是,為什麼此刻的我的胸口,反而湧上一種彷彿是安慰或是放心的暖暖的感覺呢?

「看什麼?坐了半天,一句話也不說。」妻的一隻手拄著下巴,幾乎遮去了半邊臉龐。

「呃……我……」我無法回答妻的話,因為腦海裡一再浮現出五十歲男人光亮如燈泡的頭皮,以及五十歲女人以容顏記載日月星辰的交替。

都是萬般無奈啊!

「我知道啦!好多皺紋,像蜘蛛網一樣;有一天我去買菜的時候,竟然有人叫我『歐巴桑』;你知道嗎?第一次聽到有人叫我『歐巴桑』!」微微嘟起褪了口紅的唇,妻似自卑又自憐的以雙手摀著腮幫,兩頰的皺紋在手掌之後暫時隱藏。

我想像著妻在發覺皺紋以無可招架的速度襲來之時,心情是怎樣的低落呢?在被喚做「歐巴桑」的當時,一定比箭中心窩更加錐痛吧!那麼是否因為這些難堪的打擊,迫使妻絕然拋棄一貫輕鬆模式,以保養品,化妝品及緊身衣裙將身體密密裹起,不允歲月再有一絲入侵的縫隙。

「時間差不多了,我跟三樓的美容沙龍約好了做護膚,有什麼話等你下班回家再說吧!」

妻走了。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方才那種暖暖的感覺倏忽消逝,反而生出一番混著酸楚的冰冷讓胸口微微發著疼啊!

原來我們做了二十五年的黑暗夫妻呢!在天亮時道別,天黑了才能再相聚。

窗外,天空仍是晴朗,層層白雲捲起千堆雪,飛機朝雪裡飛去或自雪中飛出;不知名的鳥兒飛過或在窗前停留。

我將剩餘的冰拿鐵一飲而盡,戴上小寬邊帽,提起妻遺忘在座椅上有著粉紫色半透明紗質睡衣的袋子,走出咖啡吧!

我在門口等她。

也許還趕得及,踩著夕陽餘暉一起回家,在這七月暖暖的黃昏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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